风信鸡是空中的交通警,
趾高气扬,威风凛凛。
昂然指挥着一时的风气,
只要灵活地打一个转身。
有时候吹过来一阵旋风,
他便急急忙忙四面转动,
由不得浑身酸痛叹一口气:
“真不容易呀,做时代的先锋!”
他站的地位愈高,消息愈灵,
消息愈灵,地位愈加高升。
在高处学会了骄傲的谦虚:
“我是只开风气不做先生。”
他早已认不得地上的同种。
响亮的啼声也传不到天空。
两眼向上瞧,自命不可一世,
只有日月星辰可算友朋。
不料有一只不识时务的乌鸦,
公然飞来在他头上停下。
时代英雄受了空前的侮辱,
世界文化危机悬于一发。
幸而这不良分子立即肃清。
活动的座位上谁也站不稳。
只剩下这目空一切的雄鸡,
依旧做四方风气的标准。
注:欧洲古时表示风向的风信鸡高踞尖屋顶随风转动。此类人物随时随地都有,亦未可厚非。
知了在绿荫掩护之下,
对太阳大发无情的诅咒;
他号召全体花草昆虫,
一致起来革命改造宇宙。
他吸风饮露饱餐花蜜,
蚂蚁也偷尝残余的点滴。(注)
知了的歌声四面传扬,
蚂蚁的行为无人注意。
太阳消灭了侵略的光芒,
草绿的树叶成了焦黄。
知了建立了不朽的功绩:
伟大的歌声推翻了秦始皇。
知了完成了历史使命,
阵阵寒风送来死的暗影。
生活问题饶不过革命元勋,
一代艺人在枝头寿终正寝。
西风号泣着赶来送葬,
无数蚂蚁涌过来奔丧,
他们竞争着伟大的遗体,
一定要送进坚固的货仓。
知了还剩下最后一口气,
他惊问蚂蚁生存的秘密。
多嘴的幼年蚂蚁向他解释:
“我们不会唱歌,我们只知囤积。”
注:知了与蚂蚁的生活及旧时传说之误,见法布尔《昆虫记》。
又注:二次大战时,物资匮乏,中国印度商人以囤积谋利。拉封丹原诗仅嘲笑知了不劳动。
有一位青蛙跟黄牛比武,
他膨胀起肚皮仿佛小鼓;
自以为已大过了黄牛,
赶忙回去宣传要大大庆祝。
青蛙立刻召开全族会议,
公认这是划时代的伟绩。
举行音乐晚会庆贺蛙族英雄,
呜呜哇哇地一夜未曾休息。
清晨的太阳从东面起来,
黄牛又在草地上徘徊。
牧童的歌声惊破青蛙好梦,
蛙族英雄今朝正式登台。
登台望见昨日败军之将,
立刻勃然大怒跳出池塘,
亲率全体蛙军充作见证,
要再来一次堂堂的扫荡。
空前的比赛于是乎开始,
青蛙的肚皮不住地鼓起。
“怎么样了?”英雄傲慢地叫喊。
“还差得远!”同伴暗暗地发急。
青蛙的肚皮高得无可再高,
全族便大喊胜利已经得取,
跳入池塘高唱蛙族全胜之歌。
岸上黄牛还照旧嚼着青草。
(注)拉封丹原诗说蛙不自量力,胀破而死,现代人不然,可以自吹自擂,讳败为胜。
以上诗作已收入作者生前编定的最后一部书《风烛灰——思想的旋律》,该书将由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出版。
附记:
这组《拟寓言诗》原有五章,本是1942年我父亲应刘北汜先生之请而作,发表在西南某报副刊上的。五十多年后,父亲在被抄去又发还的材料中发现刊登这组诗的剪报,即选出第四章“城里的狗”,加了前记,发表在1997年初的《南方周末》上,用以纪念刘北汜先生与当日在昆明的几位已故朋友。父亲初识刘先生是在沈从文先生处,同时认识的还有汪曾祺先生。因此,汪曾祺先生逝世时,父亲又将第五章“乌鸦与狐狸”找出发表,以纪念汪先生,依然加了前记,后来这两章及前记都收在《庄谐新集》中。
今年三四月间,父亲要我将另三章诗在电脑中打出,大约本来也是要写几句话再发出的。但因一直忙于其他论著,未能顾及,只抽空写了几句注与题目后的说明。父亲这次生病,在进医院之前要我替他加在稿子上,并要我将原题下的“赠S.S.”删去。我问他“S.S.”是何许人,他说并非具体人,而是“某人某事”(someone,something)之意。父亲对自己稿件向来认真,总是反复看,哪怕一个标点不妥也非改不可。当时有条注我觉得似乎话未说完,对他说了。他看过后,要我再加上一个“仅”字。同时还说:“这大概要算我的绝笔了。”那时我与他本人都不知他的病有多严重,加之父亲常将此类话挂在嘴边,因此并未当真,不想一语竟真成谶。这是7月2日的事,3日他就因病重住院抢救了。我痛悔这些年总觉得还有时间,未能多了解、协助父亲工作。在医院病床旁,虽然父亲直到最后思维依然清晰,我也因始终存有希望,又怕父亲劳累,而很少问到他对自己一些尚未完成作品的想法与安排,以至他试图打通各种文化的许多创见永远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。如今,看到他笔记中三言两语的写作提纲,零散记下的思想见解,我只有泪下。
金木婴
2000.8.22